通過各種名目的武林大會,地方政府和表演者各自收獲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名和利。
2013年8月6日上午,烏魯木齊尊茂銀都酒店的一個會議室內,天山武林大會的“天山論道”活動現場,十多位來自港臺、大陸的學者正在臺上熱情洋溢地向聽眾講解《周易》。
臺下,一百多人昏昏欲睡,包括近30名從各地聞訊趕來的記者。
大家以為能夠見識到現代武林的真實獨門絕技,卻發現必須先接受老先生們的國學課程。
直到下午,困乏的人們突然發現了身穿白色袈裟、頭戴斗笠的少林大師釋德朝正默默地在臺下端坐,便蜂擁而上拍照留念。
“這只是一次純粹文化交流活動,”天山武林大會在烏魯木齊的組織者徐娜向時代周報記者解釋說,“我們沒想過影響力會這么大,可能是因為活動的名字吧。”徐是新疆都市消費晨報項目部負責人,天山武林大會的名稱便是來源于她的團隊。
真正的活動策劃人是來自臺灣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龔鵬程。無論是武林掌門人還是遠道而來的學者,都是龔請來的朋友。
活動的正式名稱是“天山文化節”,包括周易論壇、烏孫文化論壇、攝影比賽,“俠文化”只是其中的一項。但人們只知道在天山要舉辦一場現代武林大會。
“這是老年版的Cosplay嗎?”看到網上流傳的各大門派的表演照片,一位網友驚嘆道。
“包裝”武林大會
崆峒派第十一代掌門白義海2009年在山東與龔鵬程結識,當時他還只是珠海一家高校的講座教師。
這一年,由龔鵬程策劃的第一屆“俠文化節”在山東萊蕪的雪野湖風景區舉行。除了官員、武俠文學研究者、歌星,龔還邀請了“七大門派”掌門人,白義海便是其中之一,場面遠比遙遠的天山大草原盛大。
龔鵬程告訴時代周報記者,由于自幼習武,加之武俠文學也是自己的興趣之一,類似武俠文化的討論會他很早就在辦,但武俠文學辦來辦去就沒有什么新意了。
“后來我就利用我的一些特別資源,各大門派的資源,把大家聚在一起重新想點子,”他回憶說,“比如山東這次叫掌門人大會,完了以后是海峽兩岸的名家、武俠論壇。其實那就是一個武俠的研討會,兩岸寫武俠小說的、研究武俠小說的進行研討,因為加上了這個掌門人大會,它就豐富了,媒體會對這個掌門人大會感興趣,而且我還加了一個環節,就是讓掌門人跟這些作者、研究者對話,更有趣,更好玩。”
但當時并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這個活動,也沒人把它們跟“武林大會”這樣的名詞聯系起來。
從2009年開始,“俠文化節”幾乎每年都在各地舉辦,都是與各地方政府合作—2012年舉辦地是四川成都市,2013年則選擇了新疆伊犁州的特克斯縣。
數年來,龔鵬程多次給“俠文化節”增加不同的內容,如武校校長論壇、武俠文化產業論壇等。參與的門派也從7個增加到11個。這其中,大部分門派都是主動“尋訪”出來的,而龔鵬程也教會了他們如何去“包裝”。
“他們以前不懂得去推廣自己嘛,”龔鵬程說,“上場就直接穿著一件短袖襯衫,隨隨便便的。我說這樣不行,畢竟是演出,而且是掌門人,你穿得就跟小公務員、一般的工人沒什么兩樣。”
于是,在表演舞臺上,掌門人有了各自的服裝:佛教徒穿上袈裟,道教徒穿上道袍,沒有宗教信仰或者武術來源地信仰混雜的就自己設計。
變化不僅來自外表。
與研究國學的龔鵬程接觸數年之后,掌門人的言談也有了變化。從事中學教師多年的白義海喜歡談論見義勇為,宣揚武術的道義精神。而深受道家文化影響的青城派三十六代掌門人劉綏濱則更多地談論“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花小錢辦大事”
在龔鵬程尋找在野武術掌門人的同時,地方政府也在尋找龔鵬程,特克斯縣便是其中之一。
從烏魯木齊到特克斯,幾乎需要一天時間,走出伊寧機場之后,還需要3個小時車程,中間還包括一段顛簸的山路。因為獨特的八卦布局,特克斯2007年被列入國家歷史名城。但因為地處偏遠,并沒有太多的人了解這里,旅游者更是寥寥。
特克斯縣副縣長李青梅?李吉向時代周報記者介紹說,急于發展旅游的特克斯縣兩年前通過國家歷史名城委員會找到了龔鵬程,“我們希望龔教授能夠為我們的發展出謀劃策,就邀請他過來了。”
在特克斯,龔鵬程發現了由蒙文寫成的《周易》,還有雷法書,對此地的歷史文化感到相當驚異,便建議改變當地以自然風光為主題的推廣方向,轉而推廣當地周易文化。2012年夏天,龔鵬程在特克斯主持了第一屆國際周易研討會,來訪的學者們深感滿意。
但似乎這樣純粹的學者聚會并未對特克斯的推廣起到太大作用,于是龔鵬程決定讓舉辦多次的“俠文化節”也移師特克斯。
李青梅對活動的預算是100萬,包括200位來訪人士的交通、住宿、飲食費用,場地則使用了縣四套班子的辦公會議室。按照李青梅的說法,這是“花小錢辦大事。”200多來訪者中主要是學者和各門派的武術代表,另外還有上級的州領導。
由于經費有限,與2012年在成都舉辦的俠文化節各門派都有幾十人的陣容不同,此次來到特克斯的門派都只有兩人的出席名額,基本上是師傅和一名得意的弟子,加起來不到30人。
與學者不同,這些經常出席商業活動的掌門人是有出場費的。“也就是幾千塊錢吧”,劉綏濱輕描淡寫地說道。平時,他的出場身價一般是以萬元為單位。
“既然是龔老師的邀請,我們無論如何都會過來。”白義海說。
與往年更大的不同是,經常出席俠文化節的武俠文學研究者此次沒有被邀請,而原定邀請金庸、黃易的計劃也擱置了。
“沒有辦法,經費有限。”龔鵬程說。
李青梅回憶,特克斯之前尚未有籌辦這樣大型活動的經驗,整個籌備工作花了半年時間,并且由于中央“八項規定”的下發,中間還一度猶豫是否把活動辦下去。直到2013年7月中旬,活動的新聞發布會才在北京匆忙舉行。
但此時,還很少有人把這樣的活動跟“武林大會”聯系起來。
活動預算:門票+冠名費
“我是7月18日才接到李縣長的電話,說希望這些嘉賓在特克斯參加完活動從烏魯木齊回程的時候順道再辦一場活動,提升特克斯的影響力。留給我們的籌備時間就只有兩周,當時真是急死了。”徐娜回憶說。
但按照李青梅的說法,這個主意并非來自于特克斯。
“我們原來的計劃是在特克斯舉辦兩天,然后就結束了,籌備完之后就把計劃交到州里,州里也把計劃跟自治區旅游局說了,兩方面都很支持。然后旅游局就給我們建議說,(新疆都市消費)晨報的影響力很好,有這么好的活動,要不要找他們合作在烏魯木齊也辦一次,推廣我們整個自治區的文化。”李青梅說。
徐娜當時與同事商量了一整天,最后決定把活動接下來,并且他們把目光鎖定在天山。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建構了一個完整的“天山派”,而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也對天山的各項武功有著奇異的描述。徐娜認為,“天山”很好地調動了人們的好奇心。更為重要的是,天山今年剛剛被列入“世遺”名錄。
“我們都知道天山的自然風光,但對天山的人文卻關注得很少,武俠文化會是一個很好的點。”徐娜說。
最終,“天山武林大會”六個字亮了出來。
在內容上,烏魯木齊的“武林大會”與特克斯的“俠文化節”幾乎是一致的,都是各門派展示武術以及交流練武心得,都沒有“比試”的環節。“比武肯定是有勝有負,到時候就結仇了,這多不好。”龔鵬程這樣解釋。
不同的是,“天山武林大會”無法使用政府會議室作為場地,也無法調撥任何政府支出來支付掌門人和學者們的衣食住行。
“我們特克斯和烏魯木齊是主會場和分會場,但兩方面的經費是完全獨立的,烏魯木齊這邊的預算跟我們完全沒有關系。”李青梅說。
一切都得徐娜的團隊想辦法。
最后得出的方案是兩個:門票和冠名費。門票120元到230元不等,并且只對第一天的在市內的“天山論道”活動有效,并未包含第二天的“天山論劍”。如果要參加“天山論劍”,還需要第二天自己坐車到天山天池支付170元的景區門票。
由于看到“只說不練”,門票最后只售出100張左右。但僅僅是第一天的場地費就需要5萬,這是門票收入無法彌補的。
赤字由天池管委會填上了。據徐娜介紹,天池管委會最后對活動進行了冠名,冠名費支付了第一天的場地費用,并且天池還許諾8月7日的表演活動不在景區內加收門票。
但各方人員的衣食住行費用呢?徐娜沒有給出答案。
武術變成文化才有價值
龔鵬程2001年開始在北京大學擔任教授,其后開始了他在大陸的云游生涯。無論是在臺灣還是大陸,他都被公認為著作等身的“才子”,其所涉獵的領域有經學、易學、佛學、文學,而武俠文學只是廣泛的興趣中的一環。
時代周報:作為國學方面的學者,為什么你會參與到武林這個江湖中來?
龔鵬程:這也是一個機緣。首先,我在臺灣不是創辦了中華武俠文學會嘛,也推動了大陸中國武俠文學會的成立,我一直也是他們的顧問。對于武俠文學的研究,它該怎么發展,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思路。
以前我們都是辦的武俠文學的討論,但是辦來辦去沒有什么新意。學院里面開學者研討會,開來開去也沒有什么社會影響,后來我就利用我認識的一些特別資源,把各大門派的資源拿過來,辦一些活動,加上自己設計的環節。
時代周報:你說的這些特殊資源是怎么來的?
龔鵬程:我在臺灣就是中華禪武協會的會長。所謂禪武啊,就是禪宗跟武術。這個協會實際上就是臺灣所有練少林派功夫的總掌門。少林的功夫很復雜嘛,門派很多,我們的協會希望能夠在臺灣締造整個少林文化。
時代周報:可是你怎么確定你找的人能夠擔當起本派武術傳承人的角色呢?
龔鵬程:靠我自己的判斷,這也是最可信賴的判斷,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懂啊!我的這些研究是目前華人世界最好的。
大陸也很多人在做這個武術史,但都是在體育系統:第一,他那個對文化的東西不太懂;第二,都坐井觀天,只局限在大陸的這個圈子里面。我有我的優勢,比如我有臺灣的參照體系,比如洪拳,這個在大陸發展得非常好,但是臺灣還有大陸沒有的發展優勢。像太極拳,臺灣發展出去的鄭氏太極權,在世界上已經發展了很多年了。
時代周報:臺灣的武術研究相比大陸,優勢在哪里?
龔鵬程:臺灣具備大陸很多不具備的特點,因為(19)49年的時候過去了很多武術大師。“中央國術館”系統原來就是跟國民黨關系密切,所以后來“中央國術館”的體系幾乎都移居海外,如果它還留在大陸的話就很可能被淹沒。像螳螂拳,這在“文革”時期是公開禁止的,練螳螂拳就抓起來了。
但我不是說所有的東西都保留到臺灣,這不一定。有些是臺灣沒有的,因為有的人沒過來嘛,臺灣也沒有這樣的老師,還有一些在臺灣不流行。雖然你看太極八卦在臺灣比較多,但是形意拳在臺灣就比較少,還有一些就是地方上的拳種并沒有過來,有些拳種本來是小拳種,但是過來了之后發揚光大了。還有的大陸也有,臺灣也有,但在臺灣的就會發展擴充到海外,它的影響比較大。
我有一個臺灣的參照體系,同時我也研究日本、馬來西亞等一些海外地區華人社會的武術,這些都是大陸不懂的,研究者不了解的。
時代周報:現在你看到的大陸武術的流傳是什么情況?
龔鵬程:很多門派若存若亡嘛,有的發展得好,有的則有待挖掘。我們辦這些活動也是讓大家關注傳統的門派,這是大陸的武協所不重視的。大陸的武術有兩大缺點:第一就是基本就是體育。把武術看做體育的話就跟體操差不多,它跟體操的那種套路完全是一樣,比賽的時候還打一打,停下來,亮相,照相;第二個問題就是競技體育,強調要拿獎牌,這就把很多武術精神、文化層面的東西都給丟掉了。
時代周報:你所定義的武術似乎更多的是一種文化。作為文化它應該怎么發展下去?
龔鵬程:武術就是文化產業嘛,所以必須要有文化。大陸講文化產業都有一個誤區,就是把文化做成產業來賣錢,說這就是文化產業。這是完全錯誤的,什么叫做文化產業呢?其實任何產業,只要創造了文化的附加價值,就叫做文化產業。比如蘋果電腦,它是不折不扣的文化產業,不是一般的電子業,因為它創造了某種價值觀,很多人都把喬布斯叫做教主嘛。
現在大家完全都搞顛倒了,只是想著怎么把文化拿出來賣。
武術要變成文化產業也不是拿武術出來賣錢,最主要的是要把武術變成一種文化,它才有價值。為什么時代改變了,我們還是對武俠,這是什么拳、什么兵器感興趣?是因為武俠中的那種俠義精神打動人。人們熱衷的是武術文化的內涵,那我們就是要把這種文化內涵發揚出來,這樣才能使武俠文化產業真正能立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