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慕容復與他的“烏托邦”



所有的奇謀秘計、苦心孤詣、堅持不懈，都成了這個“烏托邦”上的磚瓦——毫無意義。當歷史的車輪把燕國碾成粉塵，那么慕容氏后裔就注定要成為舉臂擋車的螳螂

1966年，陳世驤先生在給金庸的一封信中，對《天龍八部》做出了這樣的評價：無人不冤，有情皆孽。這簡單的八個字精準的概括了金庸在《天龍八部》里構建的婆娑世界，被后世奉為經典。

細讀《天龍八部》，便能體會到這八個字是多么精妙到位。我們來看三個主線人物，蕭峰三十歲之前不知自己父母，不明自己出身，后來又誤殺了心愛的阿朱；段譽本是高富帥的形象，但是后來竟得知自己的生身之父乃是四大惡人的段延慶，而為了保全父母聲譽，也不能和王語嫣在一起；虛竹半生孤苦，剛剛得知父母是誰，卻要經受二老死于眼前。他們的故事紛繁復雜，相互交織，其中有冤也有孽，正應了“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然而，這八個字用在慕容復身上似乎并不恰當。

第一，慕容復是皇族后裔，正兒八經的燕國苗裔，祖宗慕容恪、慕容德等皆是一代梟雄。慕容氏失國之后，子孫世代以復興燕國為終生大事。

第二，慕容復家學淵源，武功高強，聲名顯赫。慕容家藏有各種武學典籍，于各派武功皆有所學，慕容復更是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氨眴谭濉⒛夏饺荨钡拿柾鹞淞?，江湖上無人不知。

第三，慕容復胸懷大志，信念堅定。自從慕容復懂事開始，他便明確自己一生的奮斗目標——復興燕國，這比我們大多數渾渾噩噩的人幸福得多。他復興燕國的信念堅定無比，終其一生都沒有絲毫動搖。

第四，他艱苦奮斗，多方求索，百折不撓，從無懈怠。為了復興燕國，慕容復用盡渾身解數，一次次受挫又一次次站起，動用身邊一切資源，嘗試多條道路，一切行動都以復興燕國為出發點和落腳點。

第五，不為美色所動，意志堅定。慕容復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王語嫣，此女出塵絕俗，清麗動人，宛若天仙。但是慕容復從未在王語嫣身上多費一點心思，沒有動搖一點復興燕國的意志。這一點在現在看來，尤其難能可貴。

好了，綜合以上幾點，一個工作認真、意志堅定、艱苦奮斗的高富帥形象已經出現在我們眼前，他身上滿滿的都是正能量的勵志故事，即便最后沒能成功，但也算是雖敗猶榮吧。這樣的人何冤何孽之有？

別急，我們來看看他的結局：

段譽和王語嫣吃了一驚，兩人手挽著手，隱身樹后，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慕容復坐在一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面亂叫，一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

慕容復道：“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br />
……

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但見慕容復在土墳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這是慕容復的結局，也是整部《天龍八部》的結局。金庸先生沒放過他，所以——他瘋了。

是什么，讓一個有志青年就此瘋癲？是他的“志”，是他朝思暮想的“烏托邦”，那里有群臣俯首，有萬民跪拜，有千軍萬馬，有遼闊的版圖……他被自己幻想的“烏托邦”逼瘋了。

慕容氏世代背負著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一出生就要承擔復興大燕的使命。這個看似可以達到而實際上永遠無法完成的目標，使得整個家族陷入癲狂，不能自拔。

為了這個“烏托邦”，慕容博泯滅人性，假傳信息，意圖挑起宋遼爭端；后來又不惜詐死，潛入少林寺，鉆研武學。慕容復更是青出于藍，所作所為堪稱喪心病狂。在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所謂的“萬仙大會”上，慕容復心想這些人對自己復興燕國有用，便答應幫助他們對付天山童姥；

后來，在少林寺群雄大會之時，慕容復出頭與蕭峰為敵，就是為收買人心當上武林盟主，以圖日后復興燕國；此后，得知西夏公主招選駙馬，慕容復志在必得，他不圖公主美貌，只為成為駙馬，借以復興燕國；再后來，他不惜拜段延慶為干爹，借兵大理。當所有的努力都不能看到一點希望，于是慕容復瘋了。

慕容父子不可謂不費勁心機，可是問題在于，他們的目標是個他媽的“烏托邦”，一開始就是，從來都是，到死也是，上輩子是，下輩子還是。于是，所有的奇謀秘計、苦心孤詣、堅持不懈，都成了這個“烏托邦”上的磚瓦——毫無意義。當歷史的車輪把燕國碾成粉塵，那么慕容氏后裔就注定要成為舉臂擋車的螳螂。

這就是姑蘇慕容的冤。

就像有人告訴你說，魚是在一座山里的樹上生活的，你去抓吧。然后你編織了各種各樣的網，磨制了鋒利的魚叉，準備了豐富的餌料，興致盎然地走進了山里，結果……你越多的努力就會造成越大的笑談。

在《天龍八部》最高潮的部分，一眾武林人士齊聚少林寺那一段，慕容復被段譽的六脈神劍所傷，羞憤難當，拔劍自刎，他爹慕容博出手制止，金庸寫了這樣一段對話：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復身邊，問道：“你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為蒼老。

慕容復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沒有？”慕容復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愿就死，與你何干？士可殺不可辱，慕容復堂堂男子，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兒子，你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便是你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成了絕種絕代的無后之人！”

看到這一段，結合慕容氏的悲劇，不知道諸君有沒有想到中國古代的一個神話故事？

是的，愚公移山。

我忽然想到了“子子孫孫無窮匱矣”的愚公老先生。在我看來，從實質上說，慕容氏興復燕國和愚公移山是一樣的，目標虛無縹緲，自己卻忙活得熱火朝天。只是中國人歷來厚道，金庸先生給了慕容復一個愛他的表妹，一個陪伴他的阿碧；我們的古人給愚公排了兩個天神，把王屋和太行背走了。

我們常常驕傲的說我們中國人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但我卻總覺得這故事好像哪里不太對勁。就像一碗原本不錯的雞湯，只是鹽放得太多了，喝起來太咸。

蘭曉龍在《我的團長我的團》里寫了這樣一段：龍文章帶著孟煩了和虞嘯卿一伙人對峙在沙盤前，面對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的虞嘯卿，孟煩了說：有時候，臥薪嘗膽也是種精神鴉片。

真的，如果你為之努力奮斗的目標有問題，那么“臥薪嘗膽”就是種精神鴉片。

慕容復、段譽、虛竹等人去西夏皇宮“應聘駙馬”的那段故事里，公主讓婢女問眾人三個問題：你一生最快活的地方是在哪里？你最愛的人叫什么名字？你最愛的人長什么模樣？我們來看慕容復的表現：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他問過四五十人，但問到自己之時，突然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說從未有過什么快樂之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他呆了一呆，說道：“要我覺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br />
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一般的說法，要等招為駙馬，與公主成親，那才真正的喜樂，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卻是將來身登大寶，成為大燕的中興之主。她微微一笑，又問：“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么名字？”慕容復一怔，沉吟片刻，嘆了口氣，說道：“我沒什么最愛之人。

金庸先生的功力真是爐火純青，他把人性寫的深刻極了。慕容復活在自己的夢中，竭盡全力去構建那個“烏托邦”，他從來沒有快樂過，生平也沒有真正愛過什么人，這難道不是人最大的悲哀嗎？

你平生最快活的地方是在哪里？你最愛的人叫什么名字？他（她）長什么模樣？我們應該常常也問問自己，看看答案如何。想一想，你是不是在追求的路上走得太遠了？想一想你的目標是什么，你奮斗的意義何在？

如果目標本就是錯的，那么最好的糾正辦法就是不要出發。我想，這是金庸先生用“姑蘇慕容”的故事給我們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