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孔子了解不深的人,往往以為孔子是極端忠君思想的提倡者。事實呢,恰恰相反。
首先,“忠”這個字,在《論語》里,就并不包含后世的那個愚忠的意思。
《論語》中,涉及到“忠”的,有以下16條: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張書諸紳。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涉及到“忠”的這16則,主要是兩個意思:一是指對朋友或一般人際交往之間的誠信和盡責;一是指在政府機關任職時忠于職守。最讓人懷疑是否有“忠君”嫌疑的是季康子問和定公問兩則,但是,這兩則實際上仍然指的是忠于職守。如,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以忠事君,不是忠君,而是指以忠于職守的行為和態度來侍奉國君,與直接的忠于君主本人的行為不同。
我們看看《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則記載:
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齊景公打獵,用旌旗招喚虞人(獵場管理員),虞人不來,齊景公就要殺他。為什么這個虞人不應招呢?因為古代君王打獵時有所召喚,要用特定的東西召喚特定身份的人,旌旗是召喚大夫的,弓是召喚士的,皮冠才是召喚虞人的。這個虞人因為齊景公不按禮的規定召喚他,他就堅持不應招,甚至為此不怕棄尸山溝,不怕掉腦袋。如此堅持職守,孔子很欣賞他。
這個故事很好地詮釋了“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理念,顯然,這個虞人的行為,和我們后世理解的“忠君”完全不同,而孔子所贊賞和鼓吹的,乃是這樣的“忠”。這樣的“忠”,其實乃是指“忠于原則”。
《韓非子·二柄》中也有一個故事,可以看成是先秦人對職守的近乎刻板的遵守:
昔者韓昭侯醉而寢,典冠者見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覺寢而說,問左右曰:“誰加衣者?”左右對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與典冠。其罪典衣,以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為越其職也。
韓昭侯喝醉睡著了,管帽子的官吏看見君王有些寒冷,就蓋了一件衣服在君王身上。韓昭侯睡醒以后很高興,問左右的人說:“誰給我蓋的衣服?“左右的人回答說:“是管帽子的官員。“韓昭侯因此既降罪管帽子的官員,又殺了管衣服的官員。降罪管帽子的官員,認為管帽子的官員超越了自己的職權。殺掉管衣服的官員,則是認為這位官員失職。
這就是忠于職守的觀念,與忠于國君本人,不論是非曲直,唯君主的意愿是從,完全不同。
在孔子看來,還不僅要忠于職守。作為一個擔當道義的“士”,當他“仕”的時候,是要“行其義”(子路語)的,一旦自己所行之“義”和君主相沖突,那是要舍君取義的。所以,當子路問如何侍奉君主的時候,孔子正色道:“勿欺也,而犯之。”(14.22)——也就是說,告訴他大義所在,然后不惜冒犯他。
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大臣”的稱謂,否則不過是聊備一員的“具臣”而已。孔子說:“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直言之,一個士與君主的緣分,看道義。道義消失的地方,緣分自然終止。所以說,君臣以義合。如果君不義,那么,臣有兩條路:一是像史魚,直如矢,也尖銳如矢,和君對著干,干死拉倒;一是如蘧伯玉,老子不跟你玩,卷而去之,拜拜了。
事實上,孔子不但沒有臣下無條件忠君的思想,即便是要臣下忠于職守,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你君主首先必須以禮使臣。
還是一個和齊景公有關的故事。
齊景公喜歡聲色犬馬,生活奢靡,經常胡作非為。孔子覺得這個國君做得實在不像國君的樣子,缺少國君應該有的莊重、威嚴,缺少國君應該有的相應的道德品質。
所以,有一次齊景公問孔子:“好的政治應該是怎樣的呢?”孔子給了他八個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對這八個字,不讀書或不求甚解的人總是把它拿來說是孔子強調忠君。其實,即使就字面意思,也非常明白地表現了道德的雙向平等觀念,毫無單向臣服的意思。
這八個字這樣排列,實際上有兩種理解,兩種翻譯:
一種就按照字面來說,國君做得像國君的樣子,臣子做得像臣子的樣子,父親做得像父親的樣子,兒子做得像兒子的樣子。即使這樣理解,也是孔子不偏不倚地在強調雙方的義務、責任和權利。
但是我們知道古漢語往往非常簡略,往往省略了一些承接的關系,所以這樣的句子還可以理解為前后因果關系。如果加上這樣的因果關系,這八個字的意思就是:
首先國君做得像國君的樣子,然后才有資格要求臣子做得像臣子的樣子,國君做好在前,臣子做好在后。
父親首先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然后才能有資格得到子女將來的孝順。
我覺得這樣來理解孔子的話可能更準確一點,因為孔子確實在很多地方一直強調強者的道德,而不強調弱者的道德。他總認為在上者應該先做好,然后才有資格要求下面的人做好。
孔子這話,顯然與他當時的感受有關,孔子明顯的是告誡齊景公做國君要像個國君的樣子—也就是說,他現在實在不像個樣子。
但是,齊景公的理解能力顯然受到他地位的局限——他的屁股決定了他的腦袋——他想到的君君,大概是作威作福,臣臣,當然是服服帖帖。于是,他高興得眉開眼笑:“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糟糕的是,現在很多人讀《論語》,理解能力和齊景公一樣。
孔子還有一個“七教”理論。
孔子曰:“上敬老則下益孝,上尊齒則下益悌,上樂施則下益寬,上親賢則下擇友,上好德則下不隱,上惡貪則下恥爭,上廉讓則下恥節,此之謂七教。七教者,治民之本也。”
什么意思呢?就是上面敬老,下面才孝;上面尊長,下面才悌;上面散財樂施,下面才寬厚待人;上面親近賢才,下面才選擇良友;上面愛好德行,下面才不隱瞞實情;上面厭惡貪腐,下面才恥于爭奪;上面廉潔謙讓,下面才講究節操。
一切都取決于上面!
所以,孔子下面接著說:
凡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則何物不正?是故人君先立仁于己,然后大夫忠而士信,民敦俗璞,男愨而女貞,六者,教之致也。(《孔子家語·王言解》)
上面的人是人民的表率啊!下面好不好,全看上面啊!
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
孔子晚年時,季康子曾經問孔子一個問題:“我如果把那些無道的人殺了,然后逼著百姓去走正道,怎么樣?”
孔子的回答是:“子為政,焉用殺?”
你搞政治,怎么會用得著殺人這種手段呢?“子欲善,而民善矣。”你自己如果做得善,老百姓就會善。
接下來,孔子說出了一個流傳千古的名言: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
君子的道德就像風一樣,人民的道德就像草一樣,風往哪個方向吹,草就往哪個方向倒。所以草往哪個方向倒,責任不在草,而在于風。
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道德水準怎么樣,道德水平如何,道德風氣如何,責任不在人民,在于統治階級。
有一次,季康子覺得魯國強盜很多,很憂慮,就問孔子怎么辦。孔子的回答是:“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為什么有那么多強盜?是因為你自己骨子里也是這種人!你也貪婪!你也是侵奪他人、侵奪國家的大盜!假如哪一天你自己不強占人民的財產了,那么人民也就自然會變好了,責任還在你身上,不在人民身上。
孔子曾經講過一句話,非常好,可是我們一般的理解,都理解錯了,或者是理解得很膚淺。哪一句話呢?孔子說: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這句話講得好,但是我們一般人怎么理解的呢?很膚淺的理解是:君子講義,小人講利。
好像這句話是孔子對君子的表揚,對小人的批評。甚至作為一種標簽,講利的都是小人,講義的才是君子。
實際上,孔子的原話不是這個意思。
首先,“君子”在這里不是指道德上的好人,而是指地位高的人;“小人”在這里也不是指道德上的壞人,而是指下層人。
“喻于”就是告知、說服的意思。
孔子這句話的意思是,對君子,要用義來說服他、要求他;對小人,要用利來引導他、鼓勵他。對君子,告訴他義在哪里;對小人,告訴他利在哪里。以義要求責難君子,以利鼓勵誘導小人。
道德出了問題,責任在哪里?在上層。要和誰講道德?要對誰要求道德?對上層。跟普通老百姓,應該告訴他,利在哪里就可以了。
上層人要承擔道義,下層人要關注權利。
不對普通百姓講仁義道德的大道理,這是一個讀書人的良知。
實際上—
苛上不責下,孔子之政道。
律己而寬人,孔子之友道。
一個人,只要他堅持下層的立場,就不可能是一個什么“忠君”主義者。事實上,孔子本人也不是一個忠君的人,否則他豈能拋棄魯定公而去周游列國,照后來那些頭腦冬烘的儒生的所謂“忠臣不事二君”的觀念,孔子豈止是“貳臣”,他不知侍奉過多少君主,不知是多少臣了。
管仲事公子糾,公子糾被公子小白逼死,管仲轉事公子小白。這樣的“不忠”,連子貢、子路都對管仲有意見,但孔子肯定他,甚至稱他為“仁人”。
是的,孔子只忠于自己的職守,忠于自己的道義,忠于自己的良知。
他要求我們的,告誡我們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