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字:一本朱熹《四書章句集注》
這本殘書,后來跟了我很長時間,一直跟我到北京大學,一直跟我遠渡重洋到德國留學,我現在特別想找到它,這樣我就可以帶來,請大家看一下。但是經過努力我也找不到,因為屢經搬遷啊我不知道它是否還在我的書房里,因為我書房里有幾萬冊書,堆得到處都是。或許我更寧愿相信它已經完成了對一個懵懂的少年經典啟蒙的這個功能,安靜地藏身在書深不知處,這也未可知,我當然希望是后者。總之我記得我非常清楚,我父親不來理我,那我就一個人待在這個很黑暗的房子里,翻這本偶爾抽出來的殘破的書,雖然是殘了,而且殘得很厲害,但是大家知道《四書章句集注》,起首就是《大學》《中庸》,而《大學》《中庸》的篇幅是相當相當短的。所以這本書盡管殘,但恰恰《大學》《中庸》是完整的在那里。我就開始了沒有老師指導的閱讀,自己在那里也沒事。這是我接觸的第一部標準意義上的古籍,直行的,但它不是從左到右,直行!當然是繁體字,而且還有雙行的夾注(是有注的),有太多的字不認識。那個時候我才小學的,三年級四年級這樣一個階段,有太多的字不認識,讀不出來也點不斷,這句子完全讀不斷,但是這反而增加了我這種探險般的樂趣,激發了我這種犟勁,我小時候很倔強,我獨自一個人,那時候父母都要工作,在做完了遠遠比今天的小學生要簡單多了要輕松多了的作業,就自己幾次三番的就跟這本破書在那兒較勁,用了一句前一段很流行的話這叫無知者無畏!當時反正也不懂,就一個一個字往下看,當時也沒什么娛樂,我們小時候沒什么娛樂,沒有電視節目可看,沒有游戲機可打,也沒有什么太多東西可以看,“獨學”古人講的“獨學”,獨自學習的甘苦,至今記憶猶新!
畫外音:一個10歲的小學生,在完全沒有古漢語基礎的情況下,是怎么讀懂一本殘破的古籍的呢?而這種閱讀又給一個少年的生活帶來了怎樣的變化?為什么
我覺得最奇怪的是這樣一樣東西,比如我經常看見一些,那時候還好多字不認識,但是有些更奇怪的字后面會有一些注,比如在《大學》里面澳洲的“澳”,今天澳門的“澳”,下面會有一個小注,叫“於六反”,比如喧鬧的“喧”,當時我不知道這個字讀“喧”,它下面會有個字叫“況晚反”,這當時琢磨不透,死活都琢磨不透,但也不會去問,而且那時候父母也很忙。突然有一天,我看見肥碩的“碩”,也就是碩士博士的“碩”,底下注著叫“時若反”,時間的“時”,“若”就是那個若要怎么樣怎么樣的“若”,我一下明白了,這不就是拼音嘛,用上面一個字的聲母,用下面一個字的韻母,快讀“時若”,讀快了就是“碩”字,而那個時候這種快樂,雖然是已經在30年前,我現在都能感受到當時的激動心情,覺得自己好象是突然發現了一樣寶貝,這個寶貝怎么我能發現,自己怎么那么聰明(那時候覺得)。其實這是個常識,到后來這才知道這是個太簡單的常識,如果沒有這一場文化大革命,恐怕我應該提前五年知道這個,家里就會有老人教我。
那么這樣,后來我還看到過一個字,胖子的“胖pang”。在《大學》里有這么一段話,后面我會提到,它叫“步丹反”,那這個字應該讀pan?它不讀“pang”。后來我才知道,它也跟今天的胖瘦毫無關系。這下好了,很多困難的字,對于少年的我來講,最難的時候我連它的部首都不知道,那我根本沒法查字典,我不知道它的讀音,也不知道它的部首,我怎么會查字典呢?但是由于發現了這“反切”,自己這一下誤打誤撞的摸明白了,我就能揣測出它大致的音,然后去翻字典,當然不一定是一次就能翻準的,當然慢慢慢慢地也就克服了這樣的困難,自己摸索著閱讀,慢慢地悟到了一種閱讀和獨學的樂趣。就這樣短短的兩部書,《大學》和《中庸》其實只不過是兩篇從篇幅來講非常簡短的文章,這本來就是《禮記》里的兩篇文章。花了多少時間,我已經記不住了,總算自己慢慢的把它啃了下來,而且還學到了一種其他的本事,比如非常獨特的去判斷古音,去查字典的做法,書面的意思是清楚,當時對這種正心誠意、修齊治平、格物致知這樣的大道理,我當然沒有太大的興趣,也不懂(當時不懂),但對有一些字,當時覺得很好玩,也是一知半解,似通似不通的.,比如說: 畫面字:《大學》富潤屋、德潤身
用普通的解釋方法吧,就是你富裕了,你可以叫你的屋子家庭呀,怎么樣過得很滋潤;你道德修養得好,你可以使自己的身心很滋潤,接下來有四個字,按今天的讀法,按現在普通話的讀法,叫心廣體“胖pang”,那時候似懂不懂,就經常跟一些親戚長輩開玩笑,因為七幾年吧,一些情況已經開始好轉,那么有些親戚心情也比較舒暢,的確也胖了起來,心廣體“胖pang”。這個時候有一位長輩,指點了我一下,說這個字不是這么讀的,我說這不是心廣體“胖”,胖子的“胖”我怎么不認識?他說不是。這一下他又翻回了那條我注意過的注,“胖”“步丹反”,其實應該讀“pan”
畫面字:“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
不能讀“胖pang”,也就是說什么呢,心廣,心胸開闊,“體胖pan”,“胖pan”是什么呢?安舒也,你就會安然,舒服,不是胖瘦的意思。這四個字見于《大學》,見于一部過去讀書人啟蒙都要讀的最簡單的經典,而在今天已經訛變成什么?心(寬)體胖,這四個字當中首先就錯了一個,廣不知道怎么變成了“寬”,這個“胖pang”就這么念了,這也可以折射出經典在現當代中國的命運,也可以折射出我們和經典的距離,已經逐漸在拉遠,這是常識,在過去一個童子就應該知道,這個字讀心廣體“胖pan”,而不能念心廣體“胖pang”,那我自己現在在學校里教書,忝為教師,也經常有研究生以上學歷的人來跟我講心廣體“胖pang”,那我就會很得意洋洋的指點他,我在十歲以前就搞清楚了,這個字叫心廣體“胖pan”,不叫心寬體“胖pang”,但是還是太多的人在念心廣體“胖pang”,這是一個我個人經歷當中非常有意思的一個我到今天都記得,30年了。
30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在閱讀《大學》和《中庸》,如果說,就這項閱讀活動而言,我還有什么長進的話,那就是我在當時認為我已經讀懂了,這么短短的兩篇文章我已經讀懂了,我當時還不懂得在世界上有必須用一生的時間和整個生命去閱讀和理解的書籍,而這類書籍就叫——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