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
經濟增長有其偶然性的因素,有運氣的成分在內。一個小小的創新,可能會突然開始擴散,終于形成燎原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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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追溯數代,我們幾乎都是窮人的后代。我的爸爸是個農村娃,拼命讀書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不再當個農民,而我的奶奶一輩子都沒有上過學。窮人的現在,就是我們的過去,這是我們應該去關心窮人的道義所在。但是,怎樣才能讓哪些在貧困線之下掙扎的窮苦大眾改變命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經濟增長。
經濟增長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經濟增長不可能給我們帶來人生的幸福和心靈的安寧,經濟增長不可能保證我們有一個清潔的環境,經濟增長也不會自發地糾正收入不平等。但是,經濟增長確實可以立竿見影地減少貧困。從各個國家的經驗來看,最強勁的經濟增長伴隨著最快速的貧困削減;相反,一旦經濟陷入衰退,首先遭殃的就是窮人。東南亞金融危機之后,東南亞的很多工薪階層,一夜之間又掉到了貧困線之下;東歐國家的經濟轉型過程中,很多原來的中產階級被甩進了貧窮的深淵。當人均GDP增加之后,饑餓、死亡率、貧困率都會下降,而在人均GDP水平較低時,不僅貧困人數龐大,而且意味著較高的嬰兒死亡率、孩子們忍饑挨餓且沒有上學的機會、婦女受到歧視和壓迫。
怎樣才能實現經濟增長?大哉斯問。正如著名經濟學家盧卡斯說的,經濟增長這個問題是如此令人著迷,經濟學家一開始想就沒工夫再去想其它問題了。遺憾的是,一代代經濟學家上下求索,卻仍然沒有找到實現經濟增長的靈丹妙藥,艱難的探索,留下的是一串失敗的教訓。這些失敗并非完全沒有價值,正是這些失敗的教訓,能夠幫助我們加深對經濟增長機制的理解。
最初,經濟學家們關注的是發展中國家存在的投資缺口,這一觀點建立在多馬模型的基礎上。多馬模型號稱是關于經濟增長的第一個理論模型,但這一模型存在著嚴重的缺陷。多馬假設生產能力和資本存量保持固定的比例。之所以這樣假設,是因為多馬在1946年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仍然有很多人失業,多馬認為這將是一個常態,工人將追逐機器,所以只要集中考慮資本存量就行。如果我們假設產出和資本存量保持固定的比例關系,那么,產出的變化和資本存量的變化也會保持固定的比例。進一步,我們會推出來,GDP的增長率和投資率(投資占GDP的比率)將保持固定比例。如果我們心目中有一個合意的GDP增長率目標,就能求出與之對應的合意的投資率。投資來自于儲蓄,但很多發展中國家的儲蓄率不夠高,這就存在“投資缺口”。
為什么發達國家會想到要對發展中國家提供援助,借助外資彌補“投資缺口”呢?這是由于冷戰的背景。有一位經濟史學家羅斯托認為,蘇聯等計劃體制國家能夠通過“強制儲蓄”,更快地提高其投資率,實現快速經濟增長,這是計劃體制的“特定優勢”。如果西方不對發展中國家提供援助,就會有更多的發展中國家變成社會主義國家。他的這一觀點引起了一位野心勃勃的參議員的注意,他叫約翰·肯尼迪。肯尼迪成功地敦促國會通過了對外援助法案。
大規模對外援助的結果如何呢?幾乎沒有一個發展中國家依靠對外援助實現了經濟增長。影響投資決策的是投資的回報率,如果投資的回報率高,人們自然會樂于投資。但對外援助無法提高投資的回報率,所以當這些受援國拿到更多的錢之后,它們只是把這些錢輕易地揮霍掉了。
痛定思痛,經濟學家們又提出,決定經濟增長的主要原因是技術進步,為了讓發展中國家實現經濟增長,要勸說它們對教育和科研進行投資。20世紀60年代之后,發展中國家出現了“教育爆炸”。1960年,只有28%的國家實行了100%的小學普及教育,如今,一半以上國家都完成了這一目標。1960年,29%的國家根本就沒有大學生,現在,沒有大學生的發展中國家寥寥無幾。但是,教育爆炸推動了經濟騰飛嗎?沒有。1960-1987年間,贊比亞的人力資本增長速度高于韓國,但其經濟增長率卻比韓國低7%。蘇聯和東歐國家的國民受教育年限并不遜色于西歐和北美,但其人均GDP卻遠低于后者。比如,美國的中學入學率為97%,烏克蘭為92%,但美國的人均GDP卻相當于烏克蘭的9倍。科學技術也不會自動地帶來經濟繁榮,因為科技必須和市場結合。記得羅斯福總統曾經說過,當領導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在前面跑,回頭一看,沒有一個人跟上來。技術過于超前,市場沒有更上,那么這樣的創新就只能是先烈,不可能是先驅。
還有經濟學家主張節制生育,他們認為人口太多是經濟落后的主要原因。聯合國也跟著起哄,他們購買大量的避孕套,免費發放給發展中國家。在薩爾瓦多和埃及,人們收到的避孕套太多,根本用不了,當地的人們別出心裁,把這些避孕套當氣球吹起來,裝點足球場。
避孕套的價格大約為33美分一只。要不要孩子是人生的大事,難道夫婦們會因為33美分而改變自己的決策?與其說人口出生率的高低是經濟增長的原因,不如說是結果——當經濟發展程度更高之后,人口出生率自然就會下降。在農業社會,甚至到工業社會初期,孩子都是“投資品”。五歲的孩子就可以去打豬草,十幾歲的孩子就可以去當學徒,給家里賺錢。可到了現在,孩子成了“消費品”,不,更確切地說是“奢侈品”。沒有哪個父母會出于獲得回報的目的去養孩子,現在養孩子的唯一動力就是圖個樂,以苦為樂。父母怎么可能還會生那么多孩子呢?
人口多,真的就是經濟增長的負擔嗎?如果經濟體系出了問題,沒有辦法把每個勞動者的潛能發揮出來,當然會引起糧食緊張、就業緊張等問題,但如果經濟體系運轉順暢,人口數量增長就意味著勞動人口增長,自然會增加經濟活力。人口密度增加之后,還會擴大市場的規模,導致分工進一步細化,同時刺激技術創新,對經濟發展都是利好消息。人口到底是累贅,還是財富,不是人口本身的問題,是體制的問題。
在探索經濟增長動力的過程中,經濟學家們還發現,政府有時候可能會是阻礙經濟增長的原因。政府的失誤可能是出于無心,比如有的發展中國家急于加速經濟增長,不惜采用擴張的貨幣政策放水,最終導致了惡性通貨膨脹;有的發展中國家盲目舉債,尤其是借了大規模外債,最終導致債務危機;還有的發展中國家一度信奉自力更生的政策,閉關鎖國,拒絕和國際市場來往,失去了通過國際貿易的渠道學習到先進技術、先進管理經驗的機會。
也有一些是政府有意犯錯。官員并非圣賢,在錯誤的激勵機制下,他們會追求自己的利益,而非公眾的利益。腐敗問題在發展中國家普遍很猖獗,簡單地說,腐敗相當于對企業的經營額外增加了一道稅收,但其對經濟增長的影響更為深遠。在一個腐敗的體制下,規則極其不明晰,企業家不敢進行長期的投資。如果尋租比創新能夠獲得更多的收益,企業家會把他們的才能都用于和官員搞好關系,稱兄道弟,而非調查市場、研發新產品。
如果我們并沒有找到實現經濟增長的靈丹妙藥,而且經濟增長還經常會受到各種各樣的阻撓和限制,為什么這個世界上還會有經濟高速增長的成功案例呢?
我們不得不承認,經濟增長有其偶然性的因素,有運氣的成分在內。一個小小的創新,可能會突然開始擴散,終于形成燎原之勢。
1980年之前,孟加拉國幾乎沒有服裝業。全國的服裝工人加起來不到40人。這一年,一位孟加拉國的企業家努爾·卡迪爾創辦了一家服裝公司。卡迪爾曾經做過官員,他交游甚廣,為了提高產品質量,他找到了一個合作伙伴,韓國的大宇公司。大宇也正想找到一個海外的生產基地,繞開美國和歐洲對韓國襯衣出口的配額限制,雙方一拍即合。
1979年,卡迪爾送了130名員工到大宇接受培訓。孟加拉國的工人學得很快。1981年,卡迪爾的公司就終止了和大宇公司的合作,他們現在能自己干了。1980年,卡迪爾的公司生產了4萬件襯衫,到1987年,產量就達到了230萬件。
故事還沒有結束,在卡迪爾送去培訓的130名員工中,有115名后來離開了卡迪爾的公司,自己當了老板。他們不僅生產襯衫,還開始生產褲子、背心和襪子。不到10年,孟加拉國的成衣出口額達到了20億美元。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經濟增長的奇妙之處就在于這種出人意料的偶然性。凡是為政者自認為能夠通過設計、規劃、指導,推動經濟增長的時候,十有八九是會以失敗告終的。要想促進經濟增長,首先是要有一個適宜的制度環境,鼓勵人們去創新。即使在一個適宜的制度環境中,創新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為政者只能耐心地等待、細心地觀察。創新和生活中的美一樣:生活中不是缺乏美,而是缺乏對美的觀察。最終,一旦發現有好的創新,政府就可以擔當起推廣者的角色,好讓這些成功的嘗試能夠迅速地溢出,觸發創新的鏈式反應。“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經濟增長之所以如此稀缺,歸根到底是缺乏不擋道、不盲動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