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曉蘇的辦公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萬里文選》。他時常會拿起來翻看,不僅是為了尋找過往的經歷,也是在領悟曾經的老領導萬里的思想。
“以前萬里同志的一些講話,現在體會起來還是受益匪淺。當秘書的時候很忙,沒有那么多時間體會領導的講話,現在結合社會現實以及工作實際,感覺他老人家的講話還是相當受用的。”孟曉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7月15日,全國人大原委員長萬里逝世。孟曉蘇在自己的微博中寫道:“我今天在北京醫院陪萬里同志走完人生,上午習近平和其他全體常委同志都來看望,萬里同志于中午12點55分逝世,盼功勛卓著的老領導一路走好。”
上世紀80年代,孟曉蘇曾經身處中南海,擔任萬里的秘書長達8年,見證了那個風云年代一系列重大改革開放政策的制定與實施過程。其后,他在1992年開始到中房集團任職,從此在這個領域深耕多年,歷任中房集團總經理、董事長。如今,孟曉蘇依然擔任中房集團理事長。在中房任職期間,他不斷推進住房制度改革,專業思想對中國房地產業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被譽為“中國房地產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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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期間在圓明園。圖|受訪者提供
汽車廠工人進了北大
孟曉蘇是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
文革的爆發阻斷了孟曉蘇的學業,他在初中畢業后就進入北京汽車制造廠工作,成為一名汽車工人。
一直到工作的第十個年頭,文革結束,高考制度恢復。當時,孟曉蘇本人并未想過再回學校讀書,“是工廠的教育科科長幫我報了名。”
1977年,孟曉蘇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就讀。“我當時還猶豫著報不報名。那個時候我已經28歲了,覺得這個年齡已經是上限,信心不足,害怕考不上丟人。況且那個時候我已經在工廠當上了干部。”孟曉蘇回憶說。
其實,孟曉蘇的才華早有展露。在北京汽車制造廠工作時,他就已經是《北京日報》的通訊員,也曾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的頭版發表過許多報道,大多是反映工人生產與生活的內容,在工廠中小有名氣。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教育科長主動替他報考了新聞專業,“孟曉蘇不讀大學就可惜了。”
那是一場被孟曉蘇稱為“慌亂之中的考試”。考試時間緊,他并沒來得及充分準備,“沒想到還能合格,結果真的考上了!”
當時的作文考題是“我在這戰斗的一年里”,孟曉蘇把在工廠的十年實踐濃縮為一年,主題落在工廠一年如何進行技術改造、最終取得成功的過程。
在主要報刊發表過文章的經歷也為他加分不少。于是,渾身工人氣質的孟曉蘇跨入了北京大學的校門。那一天,北京汽車制造廠的師傅們開著吉普車送孟曉蘇去學校報到。“開著吉普車算是工友們的一番情意,但是這件事在北大引起了一些轟動,因為當時的汽車很少。后來,大家都說,汽車工人孟曉蘇是坐著汽車來上學的。”
那一屆的北京大學新聞專業有兩個班,孟曉蘇當時的同學如今大多已是媒體圈的知名人物。談到這里,孟曉蘇笑言,自己是“不務正業,干了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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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曉蘇(右一)與萬里、邊濤合影。圖|受訪者提供
我們那代人注定是要創新的
1978年,改革開放拉開序幕,中國迎來一個新時代,理論探索的濃厚氣氛延展到了校園里。那時,孟曉蘇和同學們也非常熱衷于討論國家大事,每每對政治議題和理論思潮展開熱烈討論。
有一次聽廣播,節目里在談論如何看待中國有些地方農民成批外出討飯的現象,一位主持人說,“要知道一些地方的中國農民本來就有要飯的傳統。”孟曉蘇和同學們都覺得這個解釋十分可笑。后來他注意到,時任安徽省委書記萬里在干部大會上說,“誰說農民有要飯的傳統?誰吃飽了飯還要去要飯?還不是因為農村經濟沒有搞好!”此后,萬里率先在全國推動了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
“對于同樣一個問題,大學生的感受和國家推動改革的領導人是一樣的。”孟曉蘇感慨地說。不過,他不曾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追隨這位領導人,擔任他的秘書。
北大求學時光給孟曉蘇留下許多難忘的回憶。
1981年3月20日,在男排世界杯預選賽上,中國男排對陣韓國隊,受到全國人民高度關注。當中國隊險勝韓國隊時,北大校園頓時沸騰了。年輕的學子們敲盆打碗慶祝,甚至有人打碎玻璃,把掃帚點燃當作火把,到五四廣場上游行慶祝。當時,孟曉蘇和法律系學生李克強也在游行隊伍里。“那天,大學生提出不少口號,清華學生喊出的是 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 ,北大學生喊出的是 團結起來,振興中華 。”孟曉蘇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這些口號很快傳遍社會。
那時,孟曉蘇是北大校學生會文化部部長,李克強則是校學生會常代會主席。常代會是學生會自主設立的一個監督機構。他們認為,作為學生干部,他們不能沾染社會上的壞風氣,于是約定一是不能搞終身制,二是必須有自我監督。
而且,他們還認為,如果以學生會干部的身份干到畢業,那就等于搞終身制。因此,在大三那一年,他們決定集體辭職。
“當時的學生很有思想,不把舊有的一套規定放在眼里。我們那代人認為,自己注定是要創新的。”孟曉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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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陪同萬里視察青島海洋所。圖|受訪者提供
到中南海
1982年,孟曉蘇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了中宣部新聞局。他在中宣部的主要工作是把握報紙的政治導向,雖然當時中央大力提倡思想解放,但報刊卻要沿用傳統的思維標準。
有一次,中宣部召開青年干部座談會,孟曉蘇在會上講了一番對工作的看法,包括不能充分發揮青年人的聰明才智、思想不夠解放等。他還明確表示,自己要到改革一線去。當時,聽了孟曉蘇的一席話,時任中宣部部長的鄧力群對他另眼相看,“認為我的批評頗有道理”。
在中宣部工作一年多之后,孟曉蘇被挑選到中南海,成為國家領導人的秘書。而這當中,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孟曉蘇的父親是解放戰爭中的老戰士,但他的祖父卻是國民黨將軍,根據當時要“查三代”的政審要求,孟曉蘇并不符合進入中央辦公廳的條件。但是,時任中辦主任的胡啟立以開放心態招賢納才,最終讓他過了關。
“胡啟立為我說了話,他說,這樣的干部對十一屆三中全會有感情。就這樣,他把我的劣勢變成了優勢。”孟曉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后來,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的萬里點名要孟曉蘇來給他做秘書。于是,1983年5月,在中辦工作的第二年,他被正式調到了萬里身邊擔任秘書。
“我是懷著一顆平常心去的。”孟曉蘇說,早在萬里擔任北京市副市長的時候,孟曉蘇就認識萬家的孩子,他們曾在同一家工廠里當工人。
孟曉蘇讀大學期間,父親患癌癥去世。孟曉蘇和萬家的孩子們差不多大,所以他一直把萬里視為父親。萬里和夫人也對他視如己出,關愛著他的成長。
孟曉蘇邏輯清晰,記憶力過人。在談話中,他能將年代久遠的細節描述得生動詳實。孟曉蘇說,這源于他在擔任萬里秘書期間養成的習慣。“萬里同志講話不用稿子,有些重要講話他自己想好之后在紙上寫兩三行字,別人都看不懂寫的什么,但是他可以講上一個多小時。”
萬里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之后,孟曉蘇曾去看望他。孟曉蘇對老領導說,“您不需要再多講話,您的豐功偉績已經銘刻史冊了。”萬里聽后哈哈大笑。
“其實很多人都希望退休后還能再繼續發表意見,總怕自己被人淡忘,但萬里的功績足以讓人們記住,他和那一代領導人所開創的改革事業已成為不可逆的歷史潮流,他不需要再多說什么。”說到這里,孟曉蘇的語氣中透出淡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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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7月,李克強(右)與孟曉蘇(左)、陶景洲。圖|受訪者提供
1988年,在萬里的支持下,孟曉蘇再次回到北大。這一次,他投到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門下,攻讀經濟學碩士研究生,他的同門師弟還有當今的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和國家副主席李源潮。碩士畢業后,他和李克強一道繼續攻讀厲以寧的博士研究生。
“改革開放年代,新事物很多,也經常遇到一些新的理論問題,我們都感到需要系統的理論學習與深造。”孟曉蘇回憶說,“萬里同志推動的農村承包制改革,實際上涉及產權理論。”
接著,農村承包制度延展至城市,被稱為“包字進城”。首鋼和二汽開展承包制試點后,大大解放了生產力,首鋼效益猛增,納稅額一度達到當時北京財政的25%。
“有人認為萬里的觀點只限于承包制,不是股份制,其實并不是這樣。從承包制轉向股份制,萬里同志當年早有預期。”孟曉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1988年,萬里已經到全國人大任職,而當時厲以寧是人大常委會委員。萬里吩咐孟曉蘇說,厲以寧是股份制的大家,要孟曉蘇好好向厲以寧學習。
早在中共十二大會議上,就已經提出市場經濟的框架,此后,關于市場經濟的討論此起彼伏。孟曉蘇回憶說,“這些改革開放的領導人早在80年代就已經形成了推動市場經濟改革的思路,要堅定地走出原先的計劃經濟體制。”
孟曉蘇在碩士論文中記載了這段歷史:“起點模式”是一種不規范的計劃經濟,中國落后的經濟狀況形不成前蘇聯那樣的計劃經濟體制;隨后進入了一種叫雙軌并行的“過渡模式”,而改革的“目標模式”是要走向市場經濟。這就是他所表述的“起點模式-過渡模式-目標模式”。這篇碩士論文以高分通過后刊登在專業刊物上,但發表后,卻遭到《人民日報》和《求是》雜志的批判。
《求是》的《真理的追求》專刊在頭版發表文章《當前改革問題之我見》,痛批孟曉蘇論文中所提出的市場經濟改革觀點,認為“這分明是在主張走資本主義道路”,是要“復辟到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老路上去”。
此外,孟曉蘇的另一個觀點,“改革進入到了沒有多少石頭可摸的深水區”,也被人批判為“分明是要陷改革于滅頂之災”。
1991年9月2號,《人民日報》摘發了批判者的觀點。
不過,到了1992年春,鄧小平南巡,為改革開放大業定了調,一切紛擾暫時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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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曉蘇。圖|受訪者提供
做企業可能是更好的選項
等孟曉蘇和同學的論文集結出版的時候,為了穩妥起見,“懂政治”的導師厲以寧大幅修改了孟曉蘇和李源潮的論文,將有關“市場經濟”“改革進入深水區”等容易引起爭議的內容全部去掉。最終出版的《走向繁榮的戰略選擇》,其觀點已經不如原來的犀利。李克強的碩士論文題目是《農村工業化:改變城鄉二元結構》,因為前瞻性太強,在當時沒有引起太大爭議。
在擔任萬里秘書8年之后,孟曉蘇離開中南海,調任國家商檢局副局長。在這個崗位上工作到第二年的時候,國務院領導找他談話,表示有意讓他升任正職,但孟曉蘇提出,想到企業去。
“當時我想直接去經濟建設一線,到企業工作。鄧小平南巡講話已經形成全黨共識,我挨批判的事也過去了,但考慮到這以后的政治環境已經不像80年代時那樣了,做企業對我來說可能是更好的選項。”孟曉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接著,他又淡淡地補了一句:“人年輕時都比較孤傲,狂妄。”
1992年底,孟曉蘇如愿調往中國房地產開發集團總公司,擔任總經理職務。到中房集團后不久,他就提出了住房制度改革的建議。
“我在中房集團時,借助它當時全國第一的產業地位,提出了把住房建設作為國民經濟新的增長點的建議,沒想到被國務院采納了。緊接著就在國家體改委、建設部、國家計委和國家科委的參與下,組織起課題組研究新的增長點課題,策劃起房改方案。”孟曉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孟曉蘇在房改方案中提出“住房雙軌并行”的概念。其基本內容是,政府要建設廉租房,市場要提供商品房;以商品房為主,把福利性分配轉向商品房供應,主要向低收入家庭供應廉租房。
最早的房改方案中并沒有提到“經濟適用房”,這一概念是在房改出臺時加進去的,目的是為了推動房改,并使得房改中各地居民在買房時有一個標準價。
“這對推動房改有一定作用。當時經濟適用房并沒有限定只能賣給低收入家庭,原因是房改初期,我們摸不準老百姓會不會買房子。那時,光是啟動居民購房就用了很大力量。當老百姓普遍買房的時候,才趕緊把這些保障型住房恢復給低收入的人群購買。但是廉租房的問題,主管部門卻是連續九年忘記了建設。”孟曉蘇說。
孟曉蘇認為,他的雙軌制房改方案提得很明確。所以,日后有媒體問他,如果倒退到多年前,重新改方案的話他會怎么改時,他的態度相當堅定:“一字不用改,因為房改方案一個字都沒有錯。”
房改方案中還提出了幾種金融產品,包括住房抵押貸款,住房抵押貸款保險,住房公積金,國家住房銀行等。前幾種很快施行,但唯獨“國家住房銀行”因為沒有得到足夠支持而沒能實現。
“當時我們在房改方案中是積極推動的,方案中提出的 成立國家住房銀行 等內容是借鑒了許多國家的經驗,我們國家也需要有這樣的金融機構。當時建設部是很積極的,只是幾大銀行沒有應承。設立國家住房銀行,需要把他們的房地產部和公積金存款劃出去,注入新銀行之中,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他們是不太愿意的。所以造成了中國沒有如美國的房利美、房地美,日本的住房金融公庫,韓國、巴西等國的國家住房銀行那樣,為中低收入者服務的住房銀行。”孟曉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全國住房公積金歸集額已達4萬多億,完善低收入者住房保障體系已成為國家目標,設立國家住房銀行的時機已經完全成熟了。”
作為房地產業的改革先鋒,孟曉蘇獲得了“中國房地產之父”的稱號。他說,自己的改革意識和膽量,深受老領導萬里的影響。
本文首發刊載于《中國新聞周刊》總第7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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