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法學院是全國著名的學科。五月八日晚上，湘潭大學社會權(quán)益與法律救助中心組織了一場特別的案例討論會，湘潭王瑩律師以及湘潭大學法學院的胡宇清副教授一起，與法學院的學子坐而論道。
案情經(jīng)過
據(jù)法制晚報消息，曾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宜賓伊力集團董事長章某某被綁架并脅迫殺人案，近日在四川省宜賓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2015年11月10日21時許，犯罪嫌疑人劉某、岳某、陳某利用馮某事前準備好的腳鐐，在小區(qū)電梯內(nèi)，以噴辣椒水、捆綁手腳、捂嘴蒙眼的方式，將伊利老板章英啟劫持至一出租房內(nèi)，并用自制手槍威脅章英啟在2016年3月前交贖金1億元。章英啟迫于威脅同意后，四人威逼章英啟對一按摩店女員工吉某使用繩索勒頸的方式進行殺害，吉某為四人綁架至出租屋內(nèi)的。四人對章殺害吉某的過程攝像記錄作為威脅證據(jù)，之后將章釋放回家準備贖金。
罪輕辯護
胡宇清 湘潭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碩士生導師，院學術(shù)委員會委員、政協(xié)委員，市委宣傳部碧泉講壇主講專家，雨湖區(qū)人民政府法律顧問，湘潭市中級法院特聘法律心理專家。
我的觀點：伊力老總章英啟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但是在量刑時可以從輕、減輕。
一、該行為不屬于緊急避險。
首先，緊急避險理論是建立在法益選擇的基礎上的，該理論成立的前提是犧牲一較小法益從而保護一較益。而在本案例中生命是等價的或者說生命是無價的，不能用犧牲一個人的生命而換取另外一個人的生命。
其次，老總的身體并沒有完全受到限制，只是意識自由受到限制，老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將給無辜的第三人帶來什么后果；而且，當時并非處于緊急狀態(tài)下，并非千鈞一發(fā)之際，老總可以通過談判、使詐等方法拖延時機，歹徒的目的是要錢，在沒有拿到錢之前，殺害老總是無益處的，甚至是有害的，這將使得歹徒得到錢的計劃毀于一旦。
最后，緊急避險是有益于社會的合法行為，不僅不應該承擔刑事責任而且是法律所保護的行為，相比之下，被迫行為即使是重度脅迫下的被迫行為也是參與了犯罪的行為，不能說被迫行為同緊急避險行為一樣是有益于社會的行為，從因果關(guān)系上說，被迫行為對危害結(jié)果的發(fā)生存在著原因作用。如果將重度脅迫納入到緊急避險中將會產(chǎn)生邏輯矛盾?？傊?，無論如何，老總被迫殺人不能被認為是有益社會的行為。
二、該行為不能用不具有期待可能性作為不為罪的理由
期待可能性論者往往引用“立法不強人所難”、尊重人性弱點等道德上的理由為同等法益侵害做出罪辯護。
首先，道德上的理由不可作為刑法上的出罪理由，即使承認刑法上的道德評價，這種辯護也是不符合社會道德評價的。不允許行為人對決定誰死的問題上擁有主觀上的任意選擇性。任何自然人都沒有理由決定剝奪他人的生命，因此，為救自己（或者他人）而犧牲另外一個無辜者是不具有合法性的。
這也是社會道德要求所在。在受脅迫殺人的場合，被害人是無辜的，他沒有理由為了被脅迫者的利益而去無辜充當犧牲者；被脅迫者也沒有理由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選擇殺害無辜的被害者，如果沒有被脅迫者的殺人行為，被害人不是必然死亡的。在受脅迫的情形下，行為人的意志自由并不是完全受到限制，主觀上是具有犯罪意圖的。因此不可用期待可能性理論排除行為人的刑事責任。
其次，當生命面臨人為脅迫時，不可以犧牲他人生命來避險。實際上，人為脅迫帶來的危險，是一種存在反作用力的危險，有可能通過談判溝通來化解，不是毫無商量余地可言。面對他人的脅迫，人們應盡力反擊，而不應隨意轉(zhuǎn)嫁危險。
再次，應尊重無辜第三人的自我決定權(quán)。人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有義務為別人獻出生命。畢竟，禍起人為，被轉(zhuǎn)嫁風險的第三者比受脅迫者更無辜?；谏鲜龇治觯媾R人為脅迫時，犧牲他人生命保全自己生命，期待可能性只是降低，并未喪失，也即行為人仍應受到譴責，不能免責。
最后，由于理論上的局限性 ,期待可能性理論在其發(fā)源地的德國已經(jīng)開始萎縮 、被禁止亂用 。德國學者耶賽克指出：“今天,該理論已經(jīng)變得無足輕重了。在帝國法院首先表明根據(jù)現(xiàn)行法 ,行為人在故意犯罪情況下 ,法律規(guī)定之外的免責事由, 不得予以承認的立場后 ,不可期待性這一超法規(guī)的免責事由,無論是從主觀上還是從客觀上加以理解 ,都會削弱刑法的一般預防效果 ,以至于導致法律適用的不平等現(xiàn)象?！?span style="line-height:1.5;">在日本,最高法院 1958年 11月 4日的判例中寫道：“即便承認期待可能性的理論 ,但只要被告人們的行為符合構(gòu)成要件 、違法并且被告人們具有責任能力以及故意 、過失, 而沒有法律上所認可的排除責任事由的話 , 就必須指出足以否定其罪責的證據(jù)?！?/span>
無罪辯護
王瑩，湖南湘劍律師事務所主任
如果是放在法庭上審理這個案例，我想律師會選擇有罪辯護，因為我國法院在實務審理中更傾向于保守主義，本案更可能的判決是定罪輕判或者定罪免刑，律師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在刑事案件中是為當事人作出無罪或者罪輕的辯護，但法庭不是秀場，法庭是控訴雙方的傾聽者，是案件事實和法律的判斷者和適用者，律師選擇辯護觀點更應當考慮法庭的接受程度。因此就辯護思路而言，假設此案沒有如此大的社會影響，假設此案就發(fā)生在湘潭，律師更可能選擇罪輕辯護，建議本案予以免除刑事處罰。但我們今天是在“這里是湘潭”微信公眾號上討論這個案例，我想大家對這樣的案例應當有更多的、更深層次的思考，因此我決定不糾結(jié)，我的辯護觀點是：章啟英無罪。
一、在章英啟面對四名嫌疑人以現(xiàn)實、緊迫的生命威脅情況下，章英啟的心理感受是自己只有兩個選擇：立即殺死吉某或者立即被四人殺死。這個看似二選一的選擇題，給了章英啟選擇的權(quán)利，但是作為人類，在另一個選項是放棄自己生命時，就是無從選擇，已經(jīng)達到心理學上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的標準。因此，章英吉屬于在行為發(fā)生時無控制能力的自然人，不滿足刑事責任主體的條件。
二、本案中，章應啟實際已經(jīng)是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工具，對于損害結(jié)果是自己完全不能抗拒的原因造成的，不應當認為是犯罪。第十六條 規(guī)定“行為在客觀上雖然造成了損害結(jié)果，但是不是出于故意或者過失，而是由于不能抗拒或者不能預見的原因所引起的，不是犯罪。 ”
1）沒有犯罪故意。
我們說犯罪主觀故意，但首先必須行為人有自主意識，在本案中章應啟本人對受害者死亡的結(jié)果并非追求或者放任的心理狀態(tài)，而是在嫌疑人用槍威逼之下所為行為，那么這個時候，實際上，章應啟已經(jīng)是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工具，精神被高度強制，完全喪失了自主意識，不存在主觀上的故意。
2）在高度強制之下，章應啟不可能抗拒，抗拒的結(jié)果是自己被槍殺。
生命是無價的，生命也是平等的。章應啟雖然是富商，但他的生命與按摩女的生命是同等高貴，沒有貴賤之分，不能要求章應啟在當時情況下具有超出一般人的崇高的道德品質(zhì)，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即寧可自己被槍殺而不去按照犯罪嫌疑人的指示勒緊繩子，這種情況顯然已經(jīng)是不可能抗拒事由，不應認定為犯罪。
三、期待可能性不應當僅僅作為法學理論，在本案中應當充分考慮期待可能性并予以適用。
期待可能性，根據(jù)行為時的具體情況，能夠期待行為人實施合法行為的可能性。如果有期待可能性，即能夠期待行為人在行為時實施合法行為，行為人違反此期待實施了違法行為，即產(chǎn)生責任；如果無期待可能性，即行為人在行為時只能實施嚴重違法行為，不能期待其實施合法行為，此為阻卻責任事由，行為人不負刑事責任。本案當中，章應啟在槍逼之下，只能以一般人的一般反應來評價章應啟的行為，“人性本惡”，人的本性就是自私的，趨利避害也是人的本能，何況在當時的情境下，這種趨利避害，是面對自己生命的抉擇，槍已上膛，不殺她則自己死，一般人也無法作出第二種選擇。
刑法的本質(zhì)是，通過對犯罪人執(zhí)行刑罰，消除將來該犯罪人重新犯罪的危險，期待社會的安全?！痹诖嬖趯嵤┖戏ㄐ袨榈钠诖赡苄缘那闆r下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才有可能使行為人在刑罰的威懾、教育、感化等功能之下認識到自己的主觀罪過性和行為的客觀危害性，從而決心改惡從善重新做人不再犯罪。
如果在無期待可能性的情況下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這是強人所難，反而可能使行為人仇視社會進而與社會為敵，這有違刑法的本質(zhì)。刑事責任之有無取決于期待可能性之有無，這合乎刑事責任的目的，能夠達到特殊預防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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